五年前的冬天，我爹在巷尾处救下了一个乞儿。

为了供他上学堂，我家卖了全部地，只为了他能考取个好功名。

我和他青梅竹马，感情甚笃，早早定了亲。

但他高中状元时将我抛弃，转头尚了公主。

只因我是个身份低微的卖鱼女。

1

王佑来家中找我时，我正在杀鱼。

刀背熟练地拍打鱼身，激起带有鱼鳞的水花。

他穿着绛紫色的袍子，皱了皱眉，离我远远的生怕弄脏了新衣。

【我和朝阳公主婚事已定，在下月十五完婚】。

我刮着鱼鳞，头也不抬，淡淡道：

【祝你们百年好合，新婚愉快】。

他僵住了身子，没有动弹，只余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我。

仿佛在等我哭天抢地般留住他。

我顿时感到几分好笑。

娘生前说的没错，男子多薄情。

功名在身，娶了公主。

却还想坐享齐人之福。

可真是贪心啊。

他嗫嚅良久，低着头，终是讲了出来：

【依依，待我在京城中站稳脚跟，便迎你进门】。

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：

【驸马爷，您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我贬妻为妾，可真是不要脸啊】。

他脸色不虞，顿了顿接着讲：

【谢依，你也不看看你自己，蓬头垢面像什么话？换个活计吧，那一身的鱼腥味太难闻了......】

【你再瞧不起卖鱼，不也还是花着我卖鱼挣的钱吗？银子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？】

【今后桥归桥，路归路，别再来打扰我家】。

【驸马爷，慢走不送】。

公主与驸马大婚那日，十里红妆，万人空巷。

我没忍住，还是和小妹柳柳去街头凑了个热闹。

王佑骑着骏马，身着大红婚服，眉眼带笑，微仰起头，一副十分享受众人追捧的模样。

柳柳一路上都恨得牙痒痒，为我打抱不平：

【姐，你看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！要不是你拉着我，我真想冲上去甩他两巴掌】。

2

前些日子听说王佑当上了状元郎，爹欢喜得不得了，连床都能下了。

五年前的冬天，我爹在巷尾处发现了他。

当时他的嘴角冻得发紫，人也瘦骨嶙峋，差点送了命。

我爹背着他一路狂奔，又在雪天里敲了许久的门，这才换得郎中从阎王爷手里救下他。

这些年，我爹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。

我和柳柳有的，他都有，甚至比我们更好。

后来，他即将成为驸马的消息传回了村里。

村里人马上变了脸，一改前几日的谄媚。

站在我家门口对着我指指点点，闲言碎语纷纷入我耳：

【区区卖鱼女，怎么配得上状元郎？】

【是啊，听闻朝阳公主乃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，长得如天仙下凡，又精通诗书，岂是她一个农家女子可以比得上的】。

更有甚者左手捏着鼻子，右掌作扇呈驱赶状。

【平日里我都不敢靠近她，鱼腥味重得慌，熏死人了】。

柳柳怕我难过，一早便关了门，但还是挡不住越来越多的嘲笑声。

爹的身子骨原本就不够硬朗，背着王佑等在雪夜里更是落下了病根。

慢慢的，竟得了寒症，一病不起。

又在短短几日经历了大喜大悲，已经连饭都喂不进去了。

弥留之际，爹握住我的手，老泪纵横：

【依依，是爹瞧错了人啊！他竟是这等背信弃义之徒！】

两年前，爹把我和王佑唤到祖宗牌位前，问他对我是否有意。

彼时的他面红耳赤，低着头不敢看向我，只小声地道了一字【嗯】。

爹抚掌大笑，让他在祖宗面前发誓，待我及笄后便与我成亲，一生一世好好待我。

那时的他牵过我的手，郑重地承诺：

此生只会娶我为妻，不纳妾室。

爹拼着最后一口气，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泛黄纸张交予我。

【这是......谢家祖上流传下来的制鱼秘方，你且收好】。

【爹走了，你们姐妹俩要相依为命，一起......守住谢记鱼铺！】

3

停灵三日后，我和柳柳拿出家中所剩无几的积蓄，雇了人将爹爹和娘亲埋葬在一处。

王佑上了将近十年的学堂，花了家中不少的银子。

他所用的笔墨纸砚，均是上等。

爹担心他科考路上盘缠不够用，还典当了家里所有的地。

我和柳柳在墓前呆了很久，哭肿了眼睛。

回到家时，却看到隔壁的牛二郎几人正在屋里翻找着什么。

嘴里还念念有词：

【秘方，秘方在哪里，快找！】

【我见她爹平日就坐在书房里，肯定在这！】

屋里一片狼藉，所有的柜子都被打开，地上还有几条濒死的鱼儿，时不时跳动一下。

我冷着脸，拿起桌案上的菜刀，往案上狠狠一拍。

【各位大驾光临，可是有要事？】

几人都没见过我这凶神恶煞的样子，身子均抖了抖。

牛二嫂最先反应过来，眼珠子滴溜溜一转，连忙赔笑道：

【依依啊，你终于回来了！】

只见她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，硬生生挤出两滴泪，用帕子挡着脸：

【你爹他怎么就这么走了啊，留下你们两个丫头......】

柳柳拿起平日里她惯用的砍柴刀，对着她冷笑：

【牛二嫂，你们一家子偷偷摸摸地在我们家做什么呢？】

【怎么，觉得我们家已无男丁便可以任人欺凌？】

几个人的脸色青白交加，面面相觑，甚是可笑。

我寻了张椅子坐下，从袖口里缓缓掏出一张泛黄的纸，微微笑着：

【各位想找的莫不是它？谢家做鱼的独门秘方？】

牛二嫂眼前一亮，吞了吞唾液：

【依依啊，我们这不是担心你爹的手艺没人传承吗？俗话说传男不传女，在你手上怕是要断了谢家的命根啊！】

柳柳正想说什么，被我拦下：

【嫂子，你说得对，我和柳柳都只是一介女流，确实不能继承秘方】。

【我可以给你们，但是......】

牛二郎的性子火爆，大声喊道：

【快说啊，小娘们磨磨唧唧的！】

【我和柳柳打算过几日去投奔在江南的叔叔家，路上缺少盘缠，这秘方就当我今日典了换些银两傍身】。

这几人耳语片刻后，答应以十两银子和我交换。

4

夜色降临。

这几人早已离开。

柳柳握着还带有余温的十两银子愣了神，忍不住问我：

【姐，他们走了我才敢问你，我们在江南哪来的亲眷？还有，我看那张纸好像......】

【自然是随口胡扯的】。

我轻笑。

【和你想的一样，是假的秘方】。

对于谢家秘方，这些强盗只知其一，不知其二。

谢家祖传秘方盖着特制的章，那一份，压根就没有。

【我就知道姐姐不可能真的交给他们，吓死我了，我还以为姐姐你被夺舍了呢】。

柳柳的脸色这才松快下来，眼睛里多了几分狡黠：

【所以姐姐，刚刚那张纸上的假秘方，一定添了不少好东西吧？】

【无毒，只不过多了几味相克的菌类，效果比巴豆好上不少呢】。

牛二郎家暗地里十分妒忌我家。

牛二郎家也是卖鱼为生，但生意一直比不过谢记鱼铺，每次都借着讨教的名义向我爹打探秘方的消息。

牛二郎的孩子牛勇在科举路上屡屡撞壁，虽和王佑曾是同窗，但现在都还只是个秀才，而王佑已经考中了状元。

他们见我爹已死，王佑又抛下我家娶了公主，便生起抢夺之意。

不劳而获的下场马上就到了。

5

翌日，县老爷要路过镇上去其他地方巡视。

镇长和村长一早便得到了消息，忙不迭让人准备茶点迎接他。

县老爷对吃食并不在意，但最是钟情于鱼头汤。

听闻这是他那亡妻生前的喜好。

睹物思人罢了。

牛二郎一家用钱财疏通了关系，想借进献鱼头汤，为牛勇博得一个好前程。

以他们的水平哪能做得出佳肴呢，只不过都依靠着我那张所谓的秘方。

县老爷先是对着汤落了泪，而后细细品尝。

整桌菜肴，他只喝了鱼头汤，再未动其他。

不多时便跑了好几次茅厕，上吐下泻，差点耽误了巡视。

牛二郎一家被官兵押着，跪在门口不敢作声。

触碰了县老爷的逆鳞，镇长和村长想要求情也是不能够的。

县老爷即刻以陷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将他们杖责三十，关入牢中。

此番拍马不成，牛勇的科举路怕是要断送了。

这一刻，我和柳柳早已坐上了去江南的船只，开启我们自己的人生。

6

天朗气清，惠风和畅。

走了半个月的水路，我们才抵达江南。

江南盛景，我向来只在诗书里得以窥见一二。

【春水碧于天，画船听雨眠】。

【阿佑，这句诗要如何理解呢？】

十岁的我头上梳着双髻，笑容里带着几分稚气，在书房里缠着他不放。

【春天的江水清澈碧绿更胜天空的碧蓝，还可以在有彩绘的船听着雨声入眠】。

【原来是这样啊，那江南一定很美！】

他那双带笑的眸子映出一个小小的我，修长又白净的手指轻轻拨开我额上的碎发：

【依依，待我高中，便带你去瞧瞧那江南盛景】。

【好啊好啊，我还要在那买一座大院子，把爹爹和柳柳都接过去！】

夕阳下，我们互相打闹的身影被拉长，慢慢模糊在时光尽头。

湖面倒映着数盏琉璃灯，泛起一圈圈淡淡的光泽。

湖畔集市人群熙攘，店肆林立。

夕阳余晖淡淡地洒在砖红绿瓦或楼阁飞檐之上，无端地给这江南城增添了一抹朦胧美。

年少的誓言总是这般单纯又美好，经不住一丝外力的阻拦。

王佑，我到江南了。

只不过，并非与君同游。

7

这几天，我和柳柳在江南的淮安县找了家客栈落脚，便去打听附近有无商铺可售卖。

一连逛了几天，终于让我们在桐庐巷北街临近江边处寻到了一家满意的铺子。

铺子虽没有之前的大，但麻雀虽小，五脏俱全。

这间铺子有两层楼，一楼分前堂和后院，前堂用来招待客人，后院则是厨房。

二楼有一间小房，坐北朝南，光线极好，足够我和柳柳在此住下。

爹去世那天，我便立即收起了家中最值钱的几样东西缝于衣袖中，让柳柳也照做。

虽然他们的目标是秘方，但难保不会不打起我家钱财的念头。

即使这些年我爹的钱财为了王佑的学业散尽了大半，但他还攒着我和柳柳的嫁妆。

我摊开两条手帕，里面总共有十支银钗，十两银子。

即使把银钗都卖了，也只得二十纹银，可三十两银子根本买不起这商铺。

不得已，我典当了我娘生前留下的金镯子，换来了一百纹银，并以三寸不烂之舌和店家多次商榷，最终以九十两纹银买下了这个铺子。

【姐姐......别难过了】。

自今日午后卖出镯子后，我坐在房内静静地出神。

那只镯子是娘祖上的传家宝，轻易动不得。

柳柳放下手中的碗，弯下身子保住了我：

【姐姐，这只是不得已，娘在天上不会怪你的，爹爹也是......】

多日以来积攒的压力终在这一刻爆发，我的泪水如决堤般打湿了柳柳的衣裳。

纵使再坚强，我也只是个刚及笄的少女，面对家中变故，我只能扛下所有，保护我的妹妹。

我们姐妹俩抱头痛哭，渐渐睡了过去。

8

谢记鱼铺在淮安县正式开业了。

柳柳个子虽小，但胜在体态轻盈，身子灵活，每日不多时便能从湖里打捞上一筐鱼儿来。

我便留在铺子里准备每日的佐料：花椒、砂仁、酱、酒、葱等。

今日所做的便是谢家有名的蒸鲥鱼。

鲥鱼的做法有些复杂，和一般的鱼做法有所不同，鲥鱼先不刮鳞，只挖去肠子，再用布擦拭血水，放入汤内。

再下入剁碎的花椒、砂仁，还有秘制的麻茶酱。

谢家所谓的秘诀，就在于这酱料。

我每日将白芝麻炒熟，用磨具磨成稀糊，再加入少许的盐以及冷清茶，搅拌至可以用筷子夹取的程度。

下入酒、葱，将之拌匀，放入蒸笼，最后再去掉鱼鳞便可食用。

江南人嗜甜，麻茶酱的清甜味吸引了不少人前来。

还没到傍晚，鱼儿就都已卖出。

柳柳在一旁乐呵呵的，脸上笑开了花：

【姐，一份蒸鲥鱼十五文，今天卖出去了二十份，今天除去成本，我们赚了二百三十文！】

【我就说吧，谢家的鱼还愁卖不出去？姐姐你多虑啦】。

我如释重负，脸上缓缓露出笑意：

【柳柳，终有一日，我们一定可以赎回娘的镯子】。

9

三月后。

谢记鱼铺在当地已小有名气，我和柳柳也攒下了十五两纹银。

今日，还没到晌午便有顾客前来预定新菜。

我站在锅前熬着鲫鱼汤，放入切好的白菜心、葱段。

煮汤升起的雾气模糊了我的视线，只听到柳柳和门外的人似乎起了争执。

我盛出鱼汤，关了火，在清水旁净了手便跑进了前院。

只见几个魁梧的男子像门神般站立在前院的两旁，吓得宾客都奔出门外不敢久待。

为首的男子身着蓝袍，头戴玉冠，穿的倒是像富家子弟的模样。

只可惜，眉眼间透露着一股不正之气，带着邪笑的眼神在我和柳柳身上游走。

目光之灼热，竟似要将我们烫出个洞来。

【这位便是小娘子的姐姐吧？】

他丝毫不掩饰那贪婪的嘴脸，舔了舔唇：

【你们两个小女子在这抛头露面的多不好，何不与我回府做我的小妾，保你们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！】

他敲了敲折扇，盯着柳柳的手，正要上前摸一把，被柳柳一掌甩开。

他也不恼，反而笑嘻嘻道：

【这双手真是可惜了，打鱼很辛苦吧？瞧瞧，都是茧子呢】。

【跟着本公子，你就再也不用干这些活了，不动心吗？】

柳柳目光如炬，歪着头讥讽道：

【呸！臭不要脸，你也不撒把尿照照你自己，还做妾？你以为你是谁啊，敢这么和本姑娘说话！】

他顿时发怒，大喊自己身边的几个打手：

【来啊，给我上！今天绑也要把她们绑回去圆房！】

10

我和柳柳虽然干过不少体力活，但我们终归是女子，抵不过几个壮实的男子。

很快，我们便被打趴在地上不得动弹。

他坐在一旁捧腹大笑：

【本公子还就喜欢野的，如果只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就没什么意思了！】

他正要伸出那双咸猪手抬起柳柳的脸庞时，侧面突然飞出一刀，差点把他的手钉在地上。

【是谁？谁敢坏了本公子的好事！】

来人身着一身玄衣，长身玉立，挺拔如松，浑身都散发着清冷的气息。

如瀑布般的青丝只用一根玉簪挽起，腰上挂着一个极其精致的玉佩，在阳光底下散发着金光。